图片：MAD嘉兴“森林中的火车站”动画视频
列车抵达新启用的嘉兴火车站，它几乎不像一个火车站。不知道谁按下0.75倍速，所有旅客慢动作张望着洁净的玻璃幕墙，敞亮的天窗，穿越光轮隧道，似乎要带你去到另一个未来。
奇妙的是，出了站，却像回到了过去——一栋还原百年前的红砖站房突然出现，千万不要怀疑你是谁、你在哪里，这确实是马岩松带领的MAD设计的嘉兴火车站。
室内设计突破国内火车站的固有形态，明亮、简洁。灯带隐入墙面，从候车厅前往站台地下隧道，充满未来感
摄影：(上/中)CreatAR Images (下)奥观建筑视觉
候车厅、吊顶、地道墙面均采用阳极氧化铝蜂窝板，有效吸音降噪，火车站不再闹哄哄
摄影：(上)奥观建筑视觉 (下)CreatAR Images
火车站设计得这么白不怕脏吗？马岩松说，“我肯定相信空间能影响人。”
这个空间相当神奇，地上只有一层，站前广场种满大型乔木，你能从玻璃墙面直接看透车站，夏夜晚风从站台另一面吹来，从未想象，这种清爽会发生在火车站。
这是中国第一个全下沉式火车站，杂乱的交通枢纽、商店全部藏到地下。哪怕仅仅在这路过10分钟，它都将决定旅客对这个城市的第一感觉。
仍在建的南广场区域，中心草坪将是音乐会、艺术节、市集等户外活动的绝佳场景
图片：MAD建筑事务所
在地下候车厅看见地上的复建站房，时空张力拉满
摄影：CreatAR Images
1:1复建站房，使用了嘉兴当地烧制的21万块青红砖
摄影：(上/右)奥观建筑视觉 (左)1909年的嘉兴站影像
新站房的屋顶全是太阳能光伏板，通过建筑本身创造能量
摄影：存在建筑
哲学家大卫·休谟认为，人的自我正是感觉的集合。千篇一律的高大建筑拔地而起，人在其中显得愈发渺小。
火车站能不能不只是奔波的过站，而是我们愿意停留、放松，甚至找到一些新感觉的地方？
就在嘉兴火车站，我们见到了传说中的马岩松，一个把朝阳公园广场称为“那个黑的楼”的建筑师，一个“更偏感性”的人，我们想和他聊聊建筑以外的事情——在建筑之前，先聊聊自己。
Voicer x 马岩松
嘉兴火车站设计手稿，马岩松
摄影：CreatAR Images
嘉兴火车站延展至人民公园，新与旧在同一条轴线上
摄影：奥观建筑视觉
Voicer 你坐火车来的路上在想什么？
马岩松 我是第一次进这个站，我理解车上其他人可能不在乎，但我特别期待进站那一刻，我把“那个球”（橄榄型塔楼）设计在那边儿，我知道进站的时候要先看到它，突然就像进到另一个世界，还是挺有穿越感的。
摄影：(上/中)CreatAR Images (下)存在建筑
没有人知道未来是什么，全是想象的。我觉得如果你跟现实之间存在一种陌生感，未来就存在。
Voicer你现在想象的未来，对未来的人来说就不是未来了，但在你自己心里，你觉得未来是什么？
马岩松未来完全是一个相对于现实的张力。没有人知道未来是什么，全是想象的。我觉得如果你跟现实之间存在一种陌生感，未来就存在。这个张力，是老建筑、现实的人、现在的空间，三个不同维度整体拉开的一个时空，哪怕在100年后，它的张力仍然存在。
Voicer你之前说希望“让环境有脱离现实的机会”，在这里实现这个想法最难的是什么？
马岩松最难的就是操作层面，能不能被接受。
Voicer你在乎别人接不接受吗？
马岩松不在乎也可以，但是实现不了，难度就在这儿。另一个难，是我内心的东西，我心里能不能有一个强烈的画面，想法有了的话，作品就有了。
摄影：Voicer
Voicer如果没有怎么办？
马岩松不会有那种情况。更多的情况是，比如你问我，这个杯子没地儿扔，我就说这儿应该放个垃圾桶。我能解决这个问题，但是我再回想，这个没意思，因为谁都能解决。建筑师的日常工作本身就是解决问题，可是你如果想在一个更大的维度，提出一个更大的话题，可能这个项目就不合适了。
你们知道珠海文化艺术中心的设计竞赛吗？政府要在一个半岛建文化中心，岛上正好有一个村庄，他们要把村庄拆了，我就说把村庄改成文化中心，因为这个村庄原来不就是有文化的吗？我觉得这个事情本身就很滑稽。我没有回答怎么设计一个新建筑的问题，我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，我就知道我中不了标了，但是提出问题对我来说特别重要，我希望能找到这样能普遍讨论的话题。
珠海银坑村中有一棵500年的古榕树，
MAD是唯一反对完全拆除村庄的提案，并设想了一个穹顶来“保护”村庄
对网红设计的批判，其实是对个性的围剿。
Voicer你怕自己的设计变网红吗？
马岩松我都已经被问烦了，哈哈，我不怕，网红就是正义，我前一阵儿还认真思考了一下，后来我决定不要认真回答。我觉得可以盲目支持，因为对网红的批判其实是对个性的围剿。
大家为了反对整齐划一的美学，有自己的创新和个性冒出来，虽然这些东西有跟风的、有品味差的，可是它的出发点是一种对权力的抗争。没有任何体系可以保证全是高品位，而且品味这个事有一个审美的强权在。虽然我也看不上好多东西，但我觉得首先得赞美自由。
海口云洞图书馆，摄影：(上)CreatAR Images (中下)存在建筑
Voicer你在中国做了那么多项目，比如说，如果之前只有半杯水还觉得挺高兴的，现在是不是不太一样了？
马岩松我觉得现在中国建筑师特别容易被关注，你很容易觉得自己有用，或者被接受，像刚才你说的变网红了。当然，以前大众不太关心城市建筑问题，现在关注了是个好事儿，可是被关注约等于被接受，这个特别可怕。
原来西方建筑对中国影响很大，可是现在不一样，疫情以后中国机会更多，在大众世界里又被关注，就很容易让设计师觉得“我还不错”，其实放在一个建筑史里看，它是没有任何创新的，我觉得这是现在最大的问题，所以只能看你把自己放在哪个时空，能不能让自己保持一个高的要求。
我自己还是觉得在一个困惑、焦虑的状态下，更舒服一点儿。你会专注于你遇到的问题，你能怎么改变，怎么去挑战。
Voicer你把自己放在哪个时空？
马岩松据我的观察，我觉得中国的设计水平绝配不上今天媒体对设计的关注，报道特别多，又没什么好说的，但是读者会觉得被报道了就有某种价值，其实它也没什么价值。设计师容易被消费，如果他一直配合这种媒体产出，十年以后都不会有什么厉害的作品，因为他对自己要求没那么高了。
我自己还是觉得在一个困惑、焦虑的状态下，更舒服一点儿。你会专注于你遇到的问题，你能怎么改变，怎么去挑战。就像珠海文化艺术中心的设计竞赛，别人都在想怎么赢，我就跟“自杀”似的，别人理解不了我为什么要参加。我是想提出问题、讨论问题，对我来说这是重要的，无论任何工作，只要我能感觉到这种心情，我就觉得我是正常的，哈哈。
建造中的嘉兴市民中心，又将是另一个热搜预定的公共空间
Voicer那你老处在焦虑里面怎么办？
马岩松我焦虑我就是正常的，我焦虑才有安全感，我才觉得自己存在。我干这个专业所有的收获和满足感都来自于有独特的观察，独特的判断力，独立的解决方法。
Voicer你会觉得压力特别大吗？
马岩松习惯了就没有太大问题了。
Voicer会不会有身体或者脑子过载的情况？
马岩松那肯定有啊。
Voicer你怎么放松呢？喝酒吗？
马岩松可以喝酒。
Voicer还是说你精力相当旺盛，不觉得累？
马岩松我可能需要这样，我也不知道。
朝阳广场公园马岩松手稿
朝阳广场公园
乐成四合院幼儿园
做出新的东西对我来说还是兴奋的，不是大家接受了我就去重复，如果大家都接受了，我反而不舒服。
Voicer你以前说年轻的时候想做不一样的东西，那现在你太容易做出不一样的东西了，会不会觉得没劲？
马岩松我不喜欢重复，如果我弄出了一个套路，我就特别反感自己。即使这样，别人可能还觉得我重复了，其实我的作品挺不一样的，像嘉兴火车站，衢州体育公园，北京那个“黑的楼”（朝阳公园广场），红色屋顶那个幼儿园（乐成四合院幼儿园），都不是特别从视觉风格去出发的。做出新的东西对我来说还是兴奋的，不是大家接受了我就去重复，如果大家都接受了，我反而不舒服。
Voicer大众接不接受是一个问题，但你做卢卡斯博物馆，那么难搞的卢卡斯都接受了。
马岩松那种情况我被多少人骂我都无所谓，我相信他的艺术品位。
洛杉矶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，图片：MAD_马岩松微博
Voicer你有这种创造力，可以去做艺术去做别的设计，为什么选择建筑，是一种宿命感吗？
马岩松我觉得建筑的影响力很大，艺术是个人的，建筑有对话感，跟人、跟时代的对话，甚至跨时间的对话。建筑落成之后，你人并不在那儿，你从幕后看到这种对话，这种戏剧性很有意思，你看历史的方式会不一样。
我一开始对建筑感兴趣，就是看到好多厉害的建筑师，形形色色的背景，不是说某一种人肯定能怎么样。我喜欢的几个建筑师都是有点儿天才型的，地球可以没有他们，也没有这些建筑，反正就是稍微平庸了点。
Antoni Gaudi巴塞罗那圣家堂，图片来自网络
Frank Gehry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，图片来自网络
时代是一个潮流，它有一个规律性，每个时代都有“冲浪者”，我不是特别感兴趣。另外一类人比如像高迪（Antoni Gaudi）、盖里（Frank Gehry），他们的东西时代感不是那么强，他们是特别有魅力的、独特的灵魂。他们如果不存在，我们都不知道地球还可以有这样的建筑，也就不会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，我就羡慕这样的人，希望能做出这种建筑，但是我觉得还是差挺多的。
Voicer差什么？
马岩松差年纪。那种胆量可能跟成熟还有点儿关系，他们确实到了一个年纪才能那么自我，因为在那之前他们必须要呵护住自己独特的东西。大家可能都对这些东西有向往，但只有他们勇敢地做出来了。
Voicer但那个状态更像小孩，长大之后反而没那么勇敢，或者说老人内心要住一个小孩。
马岩松对呀，天真是很重要的，“老”是说你需要时间把自己变成熟。他在自己的路上越走越远，走到无人区了，但是这段路还得走。天真的人保护着自己，是因为他不太了解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儿，他不太想融入，不会融入。
Voicer你是更感性还是更理性的人？
马岩松我应该更偏感性一点儿，我也挺理性，愿意讲道理，自己觉得逻辑挺顺的，但是别人不太认，哈哈。
Voicer但是你这个职业，理性是必不可少的吧。
马岩松我理性方面就是正常，没有弧度，但是感性更占支配地位，理性更偏向于解决问题和支持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。
Voicer如果有一个项目来了，你是更靠直觉去判断，还是说要先分析一下？
马岩松直觉。
Voicer你现在到了一个可以相信直觉的阶段吗？
马岩松我一直相信啊。
现在感性的关注点不一样了，以前更关心自己，现在的感性更大一点儿，能离开自己，看到一个自己所在的时间，同时看到别人。
衢州体育公园
Voicer你觉得自己跟以前刚入行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？
马岩松主观上强烈相信自己的东西，这个强烈感是一直一样的，现在反而更自信了。以前比如做完一个方案，过两天再做一新方案，可能会自我怀疑，现在非常坚定，相信自己感性的判断。但是现在感性的关注点不一样了，以前更关心自己，现在的感性更大一点儿，能离开自己，看到一个自己所在的时间，同时看到别人。
我觉得作品上反映出来的层次会更丰富一点儿，有不同的态度，它也是真实的、我内心的东西。在不同的情况下有不同的反应，我现在能很坦然地接受。以前可能好不容易有一个机会，我一定要“吓死”你们，但是现在我要表达不一定要通过这种方式。像衢州体育公园，这么大的体育场馆我完全可以弄得很星球大战，但是我给它全埋在了土里，这种低调也需要很大的胆量，以前更关注自我的时候，反而做不到这种东西。
Voicer你现在肯定比以前多了更多资源和话语权，你怎么看待权力？
马岩松大概十几年前，我们出了一本书叫《疯狂晚餐》，就是一个虚拟圆桌，里边采访了城市中的各种人，有政治的、有资本的、有底层的、有知识分子、艺术家，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来讨论城市问题。
《疯狂晚餐》是MAD的第一本书，MAD的作品嵌入在一系列与国际顾问的延伸对话中，包括瑞士策展人Hans-Ulrich Obrist、英国作家Ian Buruma、导演张艺谋和贾樟柯、艺术家艾未未
讨论城市问题和批判现实，就是我们这个工作最基础的东西，甚至我们有一半儿的使命就是挑问题，然后我有解决办法，你接不接受也是问题，如果接受了，看能不能改变，或者没改变好，我们再讨论讨论。
这部分对我们来说特别重要，在没人关注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有这么一本书在谈这些问题了，现在有人愿意认真地听一听，当然是一件好事儿，但是前提就是，权力和关注度会带给我更多机会，就看能不能准备好直接去面对这些机会。我觉得我需要更多的话语权，能在这个讨论中被人听到，我需要这个能量。
Voicer你现在特别想解决什么问题？
马岩松对我来说，就是对话平台的事情。年轻的时候不在讨论的圆桌上，比如《疯狂晚餐》为什么是虚拟的，就因为没在“那个桌子”上，但是现在好像在了。我一直觉得城市建筑可以影响人的观念，影响人对生活、对价值的看法，所以我前一阵儿就觉得我想做最重要的国家建筑，但还得到“那个桌子”上。
我们现在做了嘉兴火车站，可是北京修一个火车站，还会是那样巨大的东西。如果那样的东西在，我觉得就有很大问题，我有很多想法想去改变。
Voicer除了这种大体量的，你有没有想做一些比较小的，或者更贴近自己的东西？
马岩松我就是要把大的东西变小一点儿。我其实不看体量大小，我是有很多看着不顺眼的东西，就觉得需要去改变。有一些不能改变的，是因为我没法儿参与讨论。我有机会参与讨论这个火车站，或者某个城市的美术馆、社会住宅，对于老城改造、幼儿园也都提过一些看法，但是国家项目接触不到。
Voicer你从小就这么有意见，是孩子王吗？
马岩松我不是王，我就是老有不同的看法，而且自己还挺有道理的，挺讨厌的，哈。
Voicer那你是好学生吗？
马岩松如果说成绩的话，我不是好学生，我都是入学的时候中间偏上一点儿，然后马上就掉到整个学校最后一名，最后考学的时候再上到中间上面一点。
我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比较专注，有时候不是课堂上的东西，我做什么事儿都有自己一套道理，自己的观点和做法是需要自己相信的。我并不是只要跟别人不一样就舒服了，我是觉得，你们为什么不跟我一样？我这么有道理，你说说你的道理？
摄影：奥观建筑视觉
马岩松说话起伏不大，却经常冷不丁冒出灵魂拷问，“文化的价值到底在哪儿？如果我们的精神堡垒都长得一样，那最后我们的精神都变成什么样了？”
如果嘉兴火车站的树也有精神，它们应该也会焦虑，因为还没长成理想的森林，但就是这种焦虑，给予了自由生长的指引。而那些一成不变、全无感觉的事物，是没有灵魂的。
采访 - Pinko、Nikki
编辑 - Nikki
图片除标注外均来自MAD建筑事务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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