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一个导演，像许冠文般，会喜欢拿食物开玩笑，想出大量笑话，令观众会心微笑，或捧腹大笑。
「你又唔食多啲鱼？」
「食鱼，可以医近视咩？」
「咁你有无见过猫戴眼镜。」
——《天才与白痴》（1975）
「食得饭多会生痔疮呀！」
「你有无搞错！」
「有边个生痔疮人唔嘅食饭㗎！」
——《半斤八两》（1976）
我记得《双星报喜》（1971-1973）这个香港开埠以来第一个gag show电视节目，必定有一个布景，就是大排档。我问过许冠文和他的编剧们，其中门下弟子刘天赐曾经对我说：「还没有想到笑话，助理编导催得好心急，要落实道具和布景，于是，他们就说置大排档的景。因为，搞大排档gag，必定有共鸣，小市民吃饭的地方，就是大排档，在这里搞笑话，万无一失。」
令人有共鸣的吃的地方，还有制造食物的厨房，许冠文曾在那里玩出经典场面。1976年的《半斤八两》中，许冠文追那个怀疑偷了他荷包的小偷，追至厨房，两人随手拿起厨房的东西便打起来，大耍香肠双节棍，又有鲨鱼口大战剑鱼嘴，烧得火红的烧鹅对烧鹅……这一场笑话的表现手法是戏谑，模仿李小龙配上原味配乐，鲨鱼和剑鱼大战则配上《大白鲨》（Jaws，1975）主题音乐，令人捧腹大笑。
这种大玩食物的喜剧场面，不是一般掷蛋糕在脸上，我们没有觉得食物在浪费，他的戏谑重点，是讽刺当时的武打电影，主角和坏蛋都是打不死，一打就打足十来分钟，超越了人体以及观众通识极限。这一个厨房肉搏大战，还有一个弦外之音，就是将之提高到荣辱之争。
人之生存，就是要靠食物吸取养料，在必要时刻，食物象征一个生存方式，食物作为武器斗争下去，回复到物种生态的意象，要保护自己，打退敌人。许冠文跳到为生命奋斗的主题意识、呈现食物链的象征去。人类身处食物链最高位置，虽然不再生活在原始森林，已经进化到现代社会，但是要挣扎求存，就要「搵食」。
事实上，民以食为天，食令人忙碌，食叫人无法回避去谈，食令人担忧，食也是娱乐令人搞笑，就是「搵食」艰难的最佳共鸣。许冠文说过，他拍的电影、说的笑话，就是要取得群众的最大公约数。正如恋爱题材也令很多人有共鸣，没有人未试过恋爱，即使没有尝试过的，也会蠢蠢欲动。没有几多个人吸风饮露，所以一说到食，就有共识，一说到「搵食」，大家就共鸣，香港人说「搵食」就是打工。
七十年代：家阵恶搵食
许冠文是百分百的香港仔，五十年代，他父亲来港，一家六口在钻石山木屋区生活。「搵食艰难」四个字，深刻烙在他的记忆中。「搵食啫」，是香港人的口头禅，阻人搵食罪大恶极。他第一部电影《鬼马双星》（1974）主题曲就唱「为两餐乜都肯制前世／撞正输晒心翳滞无谓」。
他早期三部成功电影《鬼马双星》、《天才与白痴》和《半斤八两》，全部都是讲打工仔。七十年代香港社会转型经济起飞，进入劳工密集的打工型社会。劳资问题成为每一个香港市民每日面对的事情，老板要精打细算才不会倒下来，打工仔却觉得被老板欺压、剥削，劳工福利未完善的当时，他们憋了一肚子气，许冠文就为他们说出由衷之言，一吐乌气。
由《半斤八两》开始，许冠文都扮演一个高压剥削的老板，或刻薄成性的上司，形象讽刺抵死（注：刁钻），又充满自嘲自怜。他知道观众一见到恶死老板贪小便宜，卒之搞到自吃苦果，就看得特别开心。
《半斤八两》里，经营私家侦探社的许冠文，见到许冠杰步入写字楼，问他是否从汽水厂来的，以为有生意送上门，对他招呼周到，又自吹自擂，拿出相架，介绍自己跟前任港督曾拍过照。但是，一谈下来发觉来人只是上门求职，他就立刻变脸，恶言相向。再而，他步出办公室，向秘书小姐赵雅芝说：「今天是你的生日。」于是，将整盒朱古力递给她，秘书小姐非常开心地说：「多谢社长。」以为孤寒老板转性，许冠文却正色道：「食一粒好了。」
《半斤八两》开首是许冠杰主唱电影主题曲的MV，镜头一直跟拍着一对红色高跟鞋，代表有闲阶级，跟踪她的是另一对黑色破布鞋，代表了劳工阶层。一个在消闲，一个在开工，步入城市，对比街头纪录打工仔上班情况。整首主题曲拍得鬼马有趣，镜头专注拍脚拍鞋，那穿了洞的布鞋，鞋底被人踩掉，成为赤脚，然后再踏上烟头，显示当事人跟踪过程处处碰壁，以视觉笑料（Visual Gag）交代出来，妙趣横生，完全表现搵食艰难。
以MV发挥主题曲，放在片首，当时算是一种刚刚兴起的形式，可以在其他港产片中发现，在许冠文之前两部片，都已经有采用，还记得在《双星报喜》，阿Sam一边唱着由大哥填词的《铁塔凌云》，背景就一边相应出现歌词提到的那些著名景点的影像，自由女神、富士山、檀岛滩岸……带电视机前的观众环游世界。
这个MV利用现在看起来很「流」的电视视觉特技，不断利用大量溶镜飞越时空，令孩提的我们，第一次见识到画面空袭，一时看得目眩神驰，充分表现MV中歌者的魔术师特性。然而在《半斤八两》中运用，许冠文引入捕捉街头影像的纪录片镜头，配合低角度、蒙太奇敍事，演绎一个有铺排、人物慢慢浮现的Visual Gag，就比同代人走前几步。现在我们都明白短短三分钟的MV，可以是这个世界上最包容性的视觉形式，几乎你想得到的，最通俗化到最艺术性的视觉点子，都在其中找到。
许冠文没有研究MV形式美学，他只是想一部影片怎样去以无数的Gags去建立。他驰名的「三分钟一小笑，五分钟一大笑」就给日后无数电影人引述，视为某种指标，在这个量化的准则下，当时许冠文深明笑料款式也要新颖、多元，所有想得到的形式，能够做到搞笑效果就是了。经典的「厨房大战」、「鸡操」，都是言语喜感形式与视觉快感相配合的精彩示范。
再举《半斤八两》另一场为例，欣赏一下说听笑料（Verbal Gag）与视觉笑料相辅相成精彩糅合的喜剧效果。又是一场跟踪戏，许冠文走开，许冠杰唯有独自驾车去跟，在路上刺激飞车动作变成出奇的险象横生，谐趣撞车追逐变化为花钱状况，起码一辆福士车报销了。最后到了时钟酒店，会合老板，许冠文一心想着跟踪调查，经过已成为废铁的私家车前也视而不见，当他发现事实后按捺反应，拿出计算机在按，按到计算机出烟，对许冠杰说：「你到八十岁之前都唔好死。」许冠杰无奈地说：「点解呀？」他回应说：「死早一年你都赔唔晒。」由视觉夸张的堆砌，到卡通式的吉人天相，转到对白上嘲讽奚落、夸大其词，视听完整结合。
八十年代：搵唔到，就要争
七十年代他的编导作品都是「许氏」出品，语带双关，除了是他们一门三杰兄弟档演出，影片最后讯息总是和衷共济，委实来自这个表面剧情背后，观众一看就明的家庭的力量。发展下去，围绕着他的人情网络开始复杂化，他的角色开始有一个家庭背景，更贴合到他的个人经验，就是作为当家大哥、大家长的切身感受。进入八十年代，心态上他还是自私自利的上司和波士，家长身份变得危机处处，「搵食」处境有着明显的演进，总是笑中有泪。
「搵食」演成「争食」的悲剧场面，写实地出现在《合家欢》（1989）里。许冠文这次不是演香港人，而是住在海南岛乡村一个农民大叔。他凭着一副好身手，右手一把刀，背着一捆绳，从椰子树林中，由一棵树跳到另一棵，飞来飞去，非常惊险，摘除树顶上的椰子，就是他的生计。
大陆开放，人民可以出外旅行，许冠文有一个居于香港的妹妹郑文雅，邀请他来到香港一游，招呼他在妹夫一家。妹夫黄百鸣对大陆穷亲戚毫无好感，硬着头皮带他去吃自助餐。可是许冠文被骗，对他来说自助餐任食是一个全新的规则，为了吃好的食物，要吃得多，吃得快，他拼命跟人争食，闹出无穷笑话。当然，在同场食的何止是大陆人，还有衣冠楚楚的香港人，「搵食」到「争食」，令人拼命忘我。
在《摩登保镖》（1981）里压迫造成反抗，他明明是公司的保安主管，却要逼下属扮贼，饰演小偷潜入超级市场，四处偷东西，再假意被保安发现，在众客人面前扮公然被毒打，试图吓怕高买（注：偷东西，顺手牵羊）的客人。下属许冠杰有所不满，他就展示自己肩膀上的「三柴」徽号，以阶级压服对方就范。在管理阶层和弱势工人之间，打工仔最仇恨仗着职权欺负工人的管理阶层，只要管理层或者上司害人害已，自食其果，打工仔观众就拍手叫好。
在《神探朱古力》（1986）里，更出现一场以黑色幽默处理食物的残酷桥段。许冠文是高级帮办，助手是许冠英，许冠文不想被另一女帮办的约会缠绕，便示意许冠英表演了一场以解剖尸体的十二指肠找子弹的栋笃笑。尸体分解的每一部份，都和不同食物关联在一起，既好笑，又黑色，许冠文以不忍卒听的食之笑话智退同事。
在《鸡同鸭讲》（1988）又有一场偷师戏。烧鸭师父许冠文有一个徒弟卢冠廷。每一天师傅做烧鸭加入腌料的时候，卢冠廷都从后偷师，每一次都失败，写照出师父刻薄徒弟，吝啬技术承传下属。「搵食」艰难到了一个人人自私自保的程度，也回到许冠文的基本对立人事结构，师父就是上司，又是老板，在职场之中，都是刻薄，不讲人情。
时移势易，许冠文深化打工仔主题，由讲「搵食」，转移镜头至探讨「食」的代价。城市人如何在人际的夹缝挣扎求存，成为了他电影深化的主题，食物链意象又再呈现，他不是一味展示「人食人」这种阶级不公、互相压迫的世界，而是开始探讨在「搵食」和人性尊严之间，如何取得平衡，不再是一向鼓吹的搵食至上论。
在《铁板烧》（1984）里，他是日本料理店的厨师，店子属于他岳父。岳父卢海鹏才是真正恶老板，一直看不起他，认为他的女儿又肥又恶，许冠文都肯娶，女婿入赘、嫁入豪门，目的是求两餐温饱。
他没有上司，却有恶岳父，不单被恶老婆指骂，还有自己的爷爷年纪老迈，屈膝住在厕所旁边一个小房间，寄人篱下，爷孙委曲求存，观众我见犹怜。他探讨着另一种生存状态，衣食之外，尊严何价？电影中有一场非常「明喻」的设计，他被岳父追逐，无路可逃，两人在厨房又一场大战，最后败下阵来，付出沉重的代价，便是被卢海鹏用刀剃了一边眼眉。广东话中，被人剃眼眉是奇耻大辱，非同小可，代表了这一个人屈膝、委曲。一个大男人为了生存，贬损自己，要大变身自我异化自我催眠。
《欢乐叮当》（1986）向《热情如火》（Some Like it Hot，1959）取经，他被黑社会追杀，迫于无奈要变身成女性做歌女，飘洋过海登台去。《鸡同鸭讲》里，为了探听对手炸鸡店的实力，他扮成一个印度女人，潜入店里吃对方一只炸鸡，结果吃到焦头烂额。
回应早期的《天才与白痴》（1975），那里早已最富象征意义的搵食艰难场面。他为了一朝发达，找到宝藏，竟然天马行空，构想匪夷所思的方法，试图和精神病院的疯子沟通，更相信他的说话「捐」过山洞，甚至狗洞，以为找到宝藏，两个「正常人」被一个「不正常」的人戏弄，正常在不正常人面前失去尊严，人格都不值钱了。《神探朱古力》也一样，为了追捕贼人，许冠文变身，将形象、性别，全部委曲贬损，为了搵食付出代价，可以去到这么尽。在《合家欢》，为了金钱、欲望，他竟然扮死，帮忙取保险金，最后躲避调查员，被迫爬到窗外，险象横生。
《铁板烧》有一个搭飞机的场面，乘客们排排坐吃飞机餐，因座椅挤迫，坐前面座椅的人向后躺就压到后排正在吃餐的人，后面的人于是将椅子向前推，乘客如「骨牌」般来回的向前扑、向后翻，在椅子间吃餐，真正「为两餐乜都肯制」的写照。
《神探朱古力》中，他被上司乔宏在办公室内大骂，他一边被骂一边微笑，以图瞒骗玻璃窗外写字楼的同僚，以为他是被上司赞赏。以假乱真，无非想保留一点尊严。《铁板烧》里，他被岳父运起牛肉刀剃了眼眉后，也要顾盼自豪，神态轻松地经过人群上厕所。凡此种种，许冠文都试图说明，形象比人强，身体要扭曲，心态也要屈就，你才可以生存下去。他经常向上司老板说：「老细，畀下面，外面好多人睇住。」老板和上司，除了给你一口饭之外，更希望在讨饭边缘，也给一个面子。面子就是尊严。
（文章未完待续）
本文出自《香港喜剧电影的自我修养》一书